骂蛋壳公寓不讲武德，那是你没见过三彩家的操作

　　苏柏(化名)今年8月初应聘到西安三彩家有限公司，在市场营销部门担任区域经理，做了两周就辞职了。

　　在公开介绍里，三彩家有限公司是一家陕西本土生活服务行业全场景SaaS服务商，以“人”“财”“物”三个维度的六大管理系统为生活服务行业企业提供移动化、标准化、流程化和数字化的解决方案。

　　提交给纳斯达克的招股说明书中更明白一些，三彩家有限公司成立于2017年，法定代表人亦是大股东文宁持有63%的股份。公司起初专注于住宅物业的转租，长期从业主手中租赁物业，经过清洁、装修和翻新等方式再租给租户。直到2019年7月推出SaaS解决方案，为此还招募了软件工程师，客户包括业主、房地产管理公司、租赁代理公司以及装修、家庭服务类公司。客户可以使用三彩家软件内发起交易、处理结算。

　　苏柏有互联网大厂工作经历，进入三彩家以后就主要负责SaaS推广。他直觉发现，这家公司的人工架构比例与正常的SaaS公司并不符合：研发人员占比不足30%;公司人员流动性极大;从业人员素质也并不能达到一家互联网公司的要求。

　　以他过往的工作经历来看，一家SaaS公司，应当具备产品+开发(前端+后端)+测试+运营，而三彩家只有维持基本功能的几个运维。公司最重要的部门是“投资者关系”和“法务”。常理来说，市场营销和研发才是重点，但公司领导似乎只关心前者。

　　公司要求苏柏带领团队负责本地市场，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让西安所有的长租公寓企业都用三彩家APP来收钱。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在苏柏看来，经营长租公寓的企业，现金流是命脉，没有人会拱手相让，所以最后实际上只有小鹰公寓和城城找房两家商户。这和三彩家对外口径中宣传的已入驻大小商户200家完全不同。

　　冷眼旁观了两周，感觉实在不靠谱，苏柏就辞职了。

　　1、城城找房

　　要是早点知道三彩家和城城找房的关系，苏柏可能会避免掉入坑里，和这个冬天里的许多不太幸运的租客一样，成为长租公寓爆雷的受害者。

　　进入三彩家工作之前，苏柏通过城城找房租了一年的房子，年付加上一个月押金一共2.3万元，手机上的支付记录显示，当时房租的收款方为三彩家有限公司。在微博上看到城城爆雷的消息，很快他就和其他租客进了维权者的群，不断有新的房东或是租客加进来，询问房东没有打上门前该干点什么。苏柏尝试着联系之前对接的业务员，发现已经被删除了好友。

　　吴千今年6月份到广州，他不是主动选择的小鹰公寓，而是在链家上寻找房源时，被链家的经纪人转手介绍给了小鹰公寓的管家，彼时他正忙于几轮面试，无暇细究，最终支付了一年的房租加上押金，4.5万多。小鹰爆雷以后，吴千在网上看到有租客说房门密码被小鹰直接从后台改了，他直接用电烙铁把联网模块拆下来，换成了普通锁。

　　从今年9月份开始，小鹰公寓和城城找房相继出现业主延迟收到房租的问题，到10月底集中爆雷。吴千从6月份住到10月，跟他对接收房的一名小鹰员工联系他，通知他去广州小鹰总部办理退租手续，很快他被拉进了广州400多人的维权群。

　　在和小鹰找房的处理小组接触中，吴千发现，除了几份不合理的解约书，对方拿不出任何让人可以接受的方案，所有的解决方式归咎下来只有一个“拖”字，要么让房东和租客自己掐起来。吴千和房东最终约定各自承担一半损失，算下来，他损失了三分之一的房租，这是后来的事了。

　　吴千发现作为长租公寓爆雷的受害者，他甚至没有机会起诉小鹰公寓，因为按照合同约定，小鹰公寓并未对他造成实质性违约。他让朋友假扮成房东质问处理小组的人，“我现在就想把我的租客赶走，我该怎么做?”接待者答“那你快点骗他解约协议哦，那样我们对他就没有责任了，你就可以把房子收回了。”当他以租客的身份去询问时，对方的回答是“安心住着，反正房东没有权利赶你走”。

　　转来转去是个死结，吴千不愿意坐以待毙，他把自己的经历编成发长文发布在微博上，不久阅读量超过64万+，许多小鹰、城城的受害者涌到微博里留言，讲述自己的经历。

　　2、扑朔迷离的股权变更

　　今年10月16日，三彩家有限公司在官网上发布了一份回应不实传闻：“小鹰公寓、城城找房均为三彩家商户，三彩家有限公司向各商户提供业务SaaS系统服务，收付款直接进入商户账户，通过三彩家提供的SaaS系统付款、收款都会显示三彩家有限公司，但资金并未进入我司账户”。

　　据西安晚报报道，美国东部时间9月4日，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公开披露陕西本土企业三彩家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三彩家”)的上市招股书，三彩家计划在美国纳斯达克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股票代码为“SCIT”，有望成为生活服务行业SaaS赴美上市第一股。在报道中，三彩家董事长文宁强调三彩家主要服务“B端客户，输出一整套的管理解决方案”。

　　而在今年4月份，《华夏时报》的一篇报道《三彩家大面积拖欠房东租金，‘高收低租’背后或面临爆雷危机》中，就有业主在2019年6月将房子托管给三彩家，约定按月支付房租，但今年1-3月的房租都没有收到。

　　尽管三彩家一再强调服务B端，与小鹰公寓、城城找房为商户和服务商的关系，但在之后的许多报道里，不少媒体已经关注到三家公司之间频繁的股权变动。

　　工商资料显示，城城找房所属的城市不动产管理有限公司曾更名过三次，2018年9月以前叫西安三彩青年公寓，2018年9月到2018年10月叫三彩家(西安)房屋租赁有限公司，2018年10月至2019年9月叫三彩家房屋租赁有限公司，2019年9月之后才更名为现在的城城不动产。2019年5月8日，原来的法定代表人才由文宁变更为张智军。

　　从工商资料来看，两家公司不仅是历史投资关系，三彩集团有限公司执行董事兼总经理文宁，也曾经是城城不动产的执行董事兼总经理。三彩集团有限公司与三彩家有限公司，同属于三彩家企业族群，是历史投资的关系。

　　工商资料显示，2020年12月10日，三彩集团有限公司实际控制人由文宁变更为党宏涛，变更后文宁仅持有三彩集团有限公司2%的股份，但仍持有三彩家有限公司63%的股份。这样的股权变更频繁发生在三彩家的关联公司之间。

　　与吴千签订租房协议的小鹰租房公司全名为广州小鹰不动产服务有限公司。查询这家公司与三彩家有限公司的关系，同样存在历史关联。广州小鹰不动产服务有限公司的监事曾是西安小鹰互联网金融服务有限公司的法人，而三彩家有限公司的法人文宁同样担任过西安小鹰互联网服务有限公司的法人。

　　将三彩家有限公司、陕西小鹰投资管理有限公司与城城不动产管理有限公司梳理一下，基本关系脉络如下图：

　　至于三彩家有限公司推出的生活服务平台三彩家App，打开以后显示有“房屋租赁”“家庭保洁”“上门维修”“优选商城”四大主营板块，底下醒目的展示“覆盖城市24个，服务客户20万+”。

　　但只有“房屋租赁”一栏打开后显示一家认证公寓品牌“城城找房”，点进去后还有部分房源在出租，“家庭保洁”和“上门维修”两项内容点进去，都显示“暂时没有服务”，另一项“优选商城”点进去，仅有的四件商品，且都显示“本商品此地暂无货”。整个看下来，三彩家App唯一能用的功能只有“城城找房”这一项。

　　根据招股说明书中的内容，企业客户是三彩家 SaaS 系统的主要客户。2019 年 9 月 30 日，SaaS系统服务了 2 个企业客户，到 2019年 3 月 31 日，增长至 98 个企业客户，到2020 年 9 月 30 日，已经有 149 个企业客户。其中还提及，2020年3月31日前的所有收入，都受到租赁物业转租业务的影响。

　　一份城城找房的内部市场分析数据显示，城城找房截止2019年底，布局全国29个城市，以二线城市为主，全部采用整租方式。如今包括房东、租客、员工、保洁在内，都被卷入了一场维权中。

　　3、疯狂收房的经历

　　梁怡(化名)亲身经历了三彩家改名为城城找房的过程。她刚好在2019年9月入职三彩家，到今年10月份辞职。公司培训时宣传全国十几万套房源，西安有四五万套。她在公司带一个十几人的小团队，主要做收出房业务。她也是租的城城的房子，不过是月付的，当时一次性拿不出那么多钱。

　　2019年下半年是抢占房源最疯狂的时候，梁怡记得当时公司一度管理十分混乱，给业务员的佣金提成也高。一个业务员不论收出，每月只要开一单，底薪就是三千六，接下来开的每一单，不论收房还是出房，佣金是月租金的50%，偶尔还会有额外的激励奖励政策。

　　比如出房，除了50%的佣金之外，再多给50%的佣金，相当于月租金的100%。(备注：收房就是从房东手里拿下房源，出房就是将房源租给房客。)

　　收房有空置期奖励。一般收房会向业主要一个30天的空置期，要的更多，空置期越多，奖励就越多。比如3000块的房子，按一个月30天来算，每多一天的空置期，就奖励100块钱。这样如果房子收回来以后，过了5天就租出去了，剩下的25天空置期，按照每天100块钱，除了能得到50%的佣金，还能得到2500块钱的空置期奖金。

　　在这样的激励政策下，单一套3000块月租拿下来的房子，佣金和奖金就拿到四五千块，都是有可能的。为了争夺房源，业务员之间故意抬高业主的收房价格的情况很常见，梁怡经手过差价最大的一单，收房是2800元，出房是1800元，没有任何标准。她在后台上还看到过一室的房子都可能收到三千多块钱。

　　她曾经跟一位高层领导聊天，说起城城的房源，光西安本地的，大约有八成以上的房源是高于市场价去收房的，这些情况是被默许的。

　　梁怡说三彩家App一开始主要是员工在上面搜索内部房源，然后申请房子的密码，带客户看房子用。至于保洁、商城这些板块，基本上都没有开放。至于密码管理这项功能，则是外包给了云丁智能，据她了解云丁那边也在追货款。到后来APP也停用了，全部改成城城找房微信公众号上签约。三彩家App就只剩下唯一的密码管理功能，还是外包给云丁智能的。

　　4、全面爆雷

　　直到今年三月份，公司才开始卡报备价格，根据不同辖区范围内楼盘的市场价定一个报备价格，要求不管房子配置如何不能高于报备价格，但在去年是没有标准的。

　　收房的价格高跟业主比较好解释，至于租客这边，当租客问为什么月付是2000块钱，年付只需要一千五，一般的话术就是这个就跟团购一样，一次性付的越多分下来就越便宜。

　　爆雷的消息从9月份陆陆续续开始，但内部员工早已有感受。起初是延迟支付业主租金的问题，在今年4、5月份就已经开始，之后越来越严重，处理方式一般就是拖延，拖得时间越来越长，如果哪个业主闹得太厉害就先打过去，按闹分配。

　　这之后不断有业主打电话过来说没有收到房租，梁怡一天下来能接好几十个电话，每天都在做安抚工作，公司的对策是跟业主谈分期付款，避免大面积集中爆发。

　　很多员工都在全员群里追问，该如何解决租客与业主的问题，但是没有任何一个领导出来正面回答。从8月份开始，梁怡和大多数同事一样，一直没有拿到工资。等到十月中旬的时候，情况突然严重起来，长春分公司的同事在钉钉里讨要薪资。没有工资没有报酬，业主和租客扑面而来的追问和谩骂、诅咒，让许多员工感到压力巨大，有愤怒的业主直接在门店里动粗，或者租客扬言要报复，公司领导发了一条禁止在群里起哄的消息后，从10月24日开始群里开启了全员禁言功能，没有人正面通知集体停职，只是冷处理，不回复不面对。

　　梁怡成了“被离职”的其中一员。回想起来，在去年刚来的时候，当时城城还叫三彩，还一直大会小会强调要上市的目标。

　　5、上市之路

　　9月份，一篇题为《西安黑马“三彩家”创始人文宁：赴美上市不过是“中场战事”》的推广文案在网上流传，其中简单介绍了三彩家的兴起过程：

　　2017年12月，创始人文宁带领着新组建的三彩家团队，以“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活服务商”为口号，打造出“现象级”的生活服务SaaS系统平台，在奋战了36个月后，按既定目标，三彩家向美国纳斯达克挺进。文宁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三彩家在24个月实现盈利，年净利润达4550万元;36个月实现IPO上市;48个月公司规模预计将扩大十倍。”算下来，2020年12月份恰好是兑现“IPO上市目标”的时候。

　　根据招股说明书，三彩家在2019年财年实现了扭亏为盈，这当中受到一笔重要交易的影响，也就是2019年7月1日，三彩家将从业主那里租来的10167个房子的租赁权以1893万美元转让给了西安市社区服务集团有限公司。当时三彩家手里共有11343个房产的租赁权，等于出让了手中89.6%的房屋租赁权。

　　2019财年收入为1788万美元，2018财年的收入为409万美元，增加了1379万美元，同比增长337%，三彩家在招股说明书里的解释是，因为租赁公寓业务扩大。(注：美股财年的结束日期为9月30日)

　　在2019年的收入构成中，租金收入为1456万美元，2018年租金收入128.7万美元，相当于租金收入增长了1328万美元。

　　而在2019年7月1日转让10167套房屋租赁权的1893万美元，则被计入了其他收入这一项。显然转手房屋租赁权获得的收益要高于租金收入。

　　转让的时间点，刚好是三彩家正式推出生活服务SaaS管理系统的时间，这之后三彩家走上了面向企业客户的B端市场，增长点从租赁市场改道物业网站服务和销售锁。

　　而对于那些等待着支付租金的业主来说，招股书中同样明确了责任，10617套出租物业的业主将收到西安市社区服务集团有限公司支付的租金，而不是三彩集团，所有权利和责任都转让给西安市社区服务集团有限公司，业主无追索权。

　　一边通过“高收低租”模式下收取租金，另一边通过将1万多套房屋的租赁权转让给第三方，获得一笔收入的同时，撇清了本应支付给业主的租金债务。

　　今年疫情发生时，三彩家官网上专门发布过一篇文章，督促平台旗下商户按时支付租金的业务，同时解释，三彩家App在系统研发初期管理过一批房源，但后来这类合作已全部停止，部分使用三彩家名称设立的企业也已变更。

　　有城城的租客跑到三彩家理论，得到的回复也是你们跟城城签的，城城跟我们三彩没有关系。

　　有意思的还有这个接盘的西安市社区服务集团有限公司，在接手三彩家的10617个房屋的租赁权后，很快改名为城市社区服务集团(西安)有限公司。

　　和城城不动产相似，根据工商资料，三彩集团有限公司执行董事兼总经理文宁，也曾经是城市社区服务集团的执行董事兼总经理。

　　法定代表人变更的时间刚好在租赁权转让的前两个月。

　　谁还记得，在上市公司蛋壳爆雷的这个冬天，那个从18楼跳下来的年轻人，磕破头颅做了长租公寓的祭品，他只是徘徊在天台边缘上孤立无援的无数年轻人中的一个。